王辉斌:李贽批评本《西游记》的几个问题
所谓“李评本”或“李评本《西游记》”,即“李贽批评本《西游记》”,其全称为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》,为明刊本。现已知的李贽批评本《西游记》,主要有六种,即:日本内阁文库藏本、日本宫内省图书寮藏本、日本广岛大学图书馆藏本、日本广岛浅野图书馆藏本(一帙)、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本、河南省图书馆藏本。
1994年12月,上海古籍出版社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本,排印出版了署名为“吴承恩著、李贽评”的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,成为通行的李贽批评本《西游记》(以下简称“李评本”)。2011年5月,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将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再次印刷出版。
上述包括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在内的七种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,其中的所谓“李贽评”者,其实乃皆为无锡文人叶昼所作伪,即李贽生前并不曾评点过《西游记》。这是因为,一则现存李贽作品集如《焚书》、《续焚书》等,根本没有李贽评点《西游记》之只字记载;二则钱希言《戏瑕》、周工《因树屋书影》、盛于斯《休庵影语》等,早已指出其乃叶昼所为。
对于叶昼托李贽之名而评点《西游记》,我在2000年于《南昌大学学报》所发表的《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》[1]一文,已有详考,此不具述。虽然如此,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也还存在着诸多需要讨论的问题,如叶昼托名李贽批评的时间,叶昼批评本所用的底本,其底本与金陵世德堂本的关系等等。有鉴于此,故特撰是文,以对存在于“李评本”中的四个问题略作考察如次。
1
李评本之“序”与作者生平
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卷首有两篇“序”,一为内阁文库藏本中的“幔亭过客”之《西游记题辞》(一作“题词”,又作“题辞”),一为广岛大学图书馆藏本中的李贽《批点西游记序》[2]。后者的李贽《批点西游记序》一文,主要是对“不曰东游,而曰西游”的解释,如认为“东方无佛无经,西方有佛有经”,并且是先“有佛然后有经”等。而值得注意的是,此《序》文两处有“秃老”二字,以意在表明其为李贽之自称,亦即用以证实该《序》为李贽所作。
其实,李贽为文是从来不自称为“秃老”的,这从《焚书》、《续焚书》、《藏书》、《续藏书》等现存的李贽著作中,即可准确获知[3]。更何况,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乃为一部托名批评本,即其系叶昼作伪之产物。所以,这篇署名为“李贽”的《批点西游记序》,是绝非出自李贽之手的。
《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》
内阁文库藏本中的“幔亭过客”《西游记题辞》一文,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、傅惜华《内阁文库访书记》、徐朔方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·前言》、朱一玄《明清小说资料选编》、朱一玄等《<西游记>资料汇编》、蔡铁鹰《西游记资料汇编》等,均认为是袁于令所为,良是。
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并认为:“卷首有题词,后署‘幔亭过客’。墨章二,一曰‘字令昭’,一曰‘白宾’。‘幔亭’、‘令昭’、‘白宾’,俱是袁于令字,则序作者乃于令也。”[4] 傅惜华《内阁文库访书记》大抵同此,唯认为“盖出于词曲家袁于令之笔”。傅著认为袁于令为词曲家者,乃见载于《明代传奇全目》,此书第二卷著录了《金锁记》一种,所撰“提要”为:
《南国词谱》卷首‘古今人谱词曲传剧总目’,别题:‘袁于令作。’《传奇汇考标目》著录,唯注文称:‘一云袁于令作,或云桐柏初稿,袁于令又改定之。’”[5]
袁于令既曾著《金锁记》传奇,自然就属于词曲家之列了。其实,袁于令还是一位小说家,所撰《隋史遗文》一书,凡十二卷六十回,孙楷第《中国通俗小说书目》卷二已著录,并有“题要”云:“明崇祯刊本。图三十叶,六十面。四周单边。正文九行,行十九字。板心上有‘隋唐’二字。明袁韫玉撰。不署名。首崇祯癸酉(六年)自序,后署‘吉衣主人题于西湖冶园’。章二:曰‘令昭氏’,曰‘吉衣主人’。
书不署名。据此知为韫玉所作。韫玉一名晋,又名于令,字令昭。号甚多:曰白宾,曰箨庵,曰凫公,皆一人。吴县人。入清,官荆州府知府。”[6]
袁于令既有《隋唐遗史》之小说,则其应邀为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撰写《西游记题辞》一文,也就自在情理之中。
关于袁于令的生卒年与享年,徐朔方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·前言》、蔡铁鹰《西游记资料汇编》,均认为其生于公元1592年(明万历二十年),卒于公元1674年(清康熙十三年),享年83岁,但其却皆无材料交待。
检读《续修四库全书·集部》第1744册影明刊本凌濛初辑《南音三籁》四卷,卷首有袁于令为之序,其结尾落款为:“康熙戊申仲春书于白门园寓七十七龄老人箨庵袁于令识。”其中的“康熙戊申”,为康熙七年,即公元1668年,以此上推“七十七龄”,为公元1592年,也就是明万历二十年,为袁于令的生年之证。
又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《张岱诗文集·张子诗粃》卷二有《为袁箨庵题旌停笔哀之》一诗,对袁于令一生进行了高度评价。是诗云:
天生麟凤不易得,世上才人亦间出。余见鹿城袁箨庵,舌吐三日不能含。《西楼》一剧传天下,四十年来无作者。前有《西厢》后《还魂》,颉颃其间称弟昆。艳丽场中居一席,摩诘生前谬词客。……及召荆州为太守,除却弦歌无一有。轻视督邮如儿曹,五斗何为肯折腰。……旅榇迟迟不肯行,岂向远方盼臣卿?欲慰孝子呱呱泣,已享盛名八十一。”[7]
诗中的“旅榇迟迟不肯行”,是指张岱写这诗时袁于令已死,故诗题乃有“哀之”云云(实际上是诗为张岱参加袁于令的“追悼会”后所写),而“已享盛名八十一”,则是谓袁于令死时为81岁。以此合勘袁于令生年之万历二十年,可知其卒年乃在康熙十一年(公元1672年)。
又《张岱诗文集·琅嬛文集》卷三有《答袁箨庵》一文,张岱在其中多次称袁于令为“吾兄”、“兄”,表明二人的关系是相当殷密的,如此,则其于诗中所言袁于令“已享盛名八十一”者,应为可信。由是而观,可知袁于令的卒年不是康熙十三年。
《张岱诗文集》
另据张凤翼《稗说》卷三(《明史资料丛书》第二辑)“袁箨庵”条,其中有“以老终于会稽”云云,知袁于令的卒地乃在今浙江绍兴。
2
李评本的批点与刻印时间
袁于令既为明末清初人,其《西游记题辞》就必然撰写于明末之际,否则,载有此“题辞”的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,就不能称之为“明刊本”了。正因此,傅惜华《内阁文库访书记》即认为“明吴承恩撰,明李贽评”本《西游记》,乃为“天启间刻本”。
而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卷四“明清部三·灵怪类”于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》所写“题记”则认为:“卷首附图百叶,前后二面写一回事。刻绘精绝。‘五行山下定心猿’一图中,岩石上有细字四,曰‘刘君裕刻’,则昌、启时刻书也。为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刻绘“图百叶”的刻工刘君裕,与凌濛初关系甚为笃密,凌濛初的《二刻拍案惊奇》即为其所刻。
另据王重民《中国善本书提要》,刘君裕还曾刻过《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》一书[8],“陈眉公”即陈继儒,与冯梦龙同为明末文学家,刘君裕既为二人之书刻图,则其为明末人乃无疑。孙著所言之“昌、启”,即“泰昌”与“天启”,前者为明光宗年号,凡一年(公元1620年),后者为明熹宗年号,凡七年(公元1620—1627年),即以最后一年计,则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刻印于明熹宗天启七年(或其前),即可论断。
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既刻印于明天启七年或之前,其时距李贽之卒的万历三十年(公元1602年),凡25年,此则表明,托名者所托李贽之名以评点《西游记》者,就必定是在这25年之内的。这是因为,据现有材料可知,李贽晚年曾因著述而下狱,其所传世的各种书均曾为朝廷列为禁书,当时批评者避之还来不及,焉有托其名而评点一部百回本的《西游记》之理?
而待万历三十年李贽自绝于狱中之后,情况即慢慢发生了变化,李贽诸书也因之被逐渐解禁,斯时,作伪者才开始了其之作伪。对此,汪本柯《续刻李氏书序》一文乃有所载。其云:
先生……一死而书益传,名益重。……至于今十有七年,昔之疑以释,忌以平,怒以消。疑不唯释且信,忌不唯平且喜,怒不唯消且德矣。海以内无不读先生之书者,无不欲先生之书而读之者,读之不已或并其伪者而亦读矣。夫伪为先生者,套先生之口气,冒先生之批评,欲以欺人而不能欺不可欺之人,世不乏识子,固自能辨之。第寖至今日,坊间一切戏剧淫谑,刻本批点,动曰卓吾先生,耳食辈翕然艳之,其为世道人心之害不浅,先生灵必有馀恫矣。[9]
文中的“至于今十有七年”,是指李贽卒后的十七年(含万历三十年),也就是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(1618年),而文末的“万历戊午夏”又可为之佐证,因为“万历戊午”就是万历四十六年。
据汪本柯此《序》,可知凡托名李贽批评之书者,乃皆作伪于万历三十年至万历四十六年的“十有七年”之间,则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之托名批评,也就自然是在这一时期的。
对于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的作伪,上举钱希言《戏瑕》、周工《因树屋书影》、盛于斯《休庵影语》等均有记载。如《戏瑕》卷三《赝籍》即云:
比来盛行温陵李贽书,则有梁溪人叶开阳名昼者,刻画摹仿,次第勒成,托于温陵之名以行。往袁小选中郎,尝为余称,李氏《藏书》、《焚书》、《初潭集》、批点北《西厢》四部,即中郎所见者,亦止此而已。数年前,温陵事败,当路命毁其籍,吴中锓《藏书》板并废,近年复始大行。于是有宏父批点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拂》、《明珠》、《玉合》数种传奇及《皇明英烈传》,并出叶笔,何关于李![10]
此文之所载,实际上是可与汪本柯《续刻李氏书序》一文互为印证的,但其中认为“宏父批点《水浒传》”也“出叶笔”者,则不的,原因是李贽批点《水浒传》,乃为确有之事实,对此,我已先后在《李贽批评<水浒>的真伪》等文[11]中进行了详考,此兹罢论。
钱希言《戏瑕》成书于万历四十一年(公元1613年),其于文中既言叶昼托李贽之名已批点了《西游记》,则其所托李贽之名进行批点的时间,勘之“近年复始大行”之“近年”,以及上引汪本柯《续刻李氏书序》之所言,似当在万历三十九年前后。
若此说不误,则“并出叶笔”之“《三国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拂》、《明珠》、《玉合》数种传奇及《皇明英烈传》”等书之批点,乃皆为叶昼作伪于李贽卒后的十年前后,而其梓行于世者,亦当在此之际。
3
李评本与世德堂本的关系
在现所存见的百回本《西游记》中,有两种为明刊本,其一为金陵世德堂主人唐光禄所刻印之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》,其一即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。唐光禄所刻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》,一般简称为“世德堂本”或“世本”,因卷首所附陈元之《西游记序》之末有“时壬辰夏端四日也”八字,而被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认定为万历二十年(公元1592年)刻本。
“世德堂本”《西游记》既板梓于万历二十年,且又为百回本,就表明在万历二十年的明代初中期之际,有一种百回本的《西游记》“写定本”在流传,而唐光禄世德堂所梓行的《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》,即是据其而“新刻”[12]。如此,就涉及到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所用的底本问题了。
岳麓书社版《李卓吾批评西游记》
如上所考述,叶昼托名李贽批点《西游记》,乃是在万历三十九年前后,是时,“世德堂本”《西游记》流行于世已有近20年之久,揆之常理,叶昼所托名批点的《西游记》底本,理应为“世德堂本”。而且,“世德堂本”为唐光禄刻印于今江苏南京,而叶昼又为江苏无锡人,二地近在咫尺,即叶昼在当时要获得一部“世德堂本”也是极为容易的。
但有论者认为,“世德堂本”《西游记》与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虽然均为百回本,但“世德堂本”的目录与正文之编排,是既有卷次又有回目,即其为乃20卷的百回本,而“李评本”则只有百回之目而无卷次,也即为不分卷的百回本,因而其底本有可能并非为“世德堂本”。事实上,这种认识是颇不符合《西游记》版本演变与发展之实况的。
虽然,“世德堂本”与“李评本”在目录的编排上有所区别,即一为分卷本,一为不分卷本,但这只是一种编排形式,而不能用以怀疑或者否定二者的底本关系。这两种版本的《西游记》具有底本关系者,以下三方面乃可确证。其具体为:
1二者均为百回本,但均没有“江流儿”的故事。所谓“江流儿”的故事,是指唐僧出生的一段文字描写,也即人民文学出版社版《西游记》在第八回与第九回之间增补的“陈光蕊赴任逢灾,江流僧逢仇报本”一回的内容。人民文学出版社版《西游记》所增补者,乃据清乾隆间梓行的“晋省书业公记”本张书绅《新说西游记》而为。
在《西游记》版本史上,明代具有“江流儿”故事的《西游记》,现可知者只有两种,其一为朱鼎臣编辑本《唐三藏西游释厄传》,其二为明末清初文学家查望所藏或所刻之大略堂古本《西游释厄传》[13]。这两种《西游记》,前者为改编本,后者虽为百回本,但在回目、内容等方面,均与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不类,所以,其决非为叶昼托名批评所用之底本。
二者在回目的编排方式上虽然略有所别,但一百回的回目内容却完全相同。据统计,“世德堂本”的一百回之回目,属于四字句者有3回,五字句者有8回,六字句者有1回,七字句者有76回,八字句者有12回,而“李评本”之回目不仅也是如此,而且各自次序的安排也完全一致。如“世德堂本”3回四字句的回目,分别为第14回、第82回、第100回,“李评本”这3回回目的安排也是第14回、第82回、第100回;“世德堂本”8回五字句的回目,分别为第23回、第30回、第33回、第41回、第56回、第66回、第77回、第83回,“李评本”这8回回目的安排也是如此。
仅此即可表明,“李评本”虽然为不分卷本,但其一百回的回目安排,却是与“世德堂本”不存在任何差异的。
3二者正文的文字也完全一样。对此,上引徐朔方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·前言》中的一段话,即可为之证实。其为:“校勘表明,所谓‘李卓吾先生批评’(简称李本)《西游记》非常接近世德堂刊本,它也没有原第九回《光蕊赴任逢灾,江流僧逢仇报本》,同样在第十一回的韵语中留下删改前的痕迹:‘出身命犯落红(江)星,顺水随波逐浪泱。海岛金山有大缘,迁安和尚将他修。’就字数而论,将第一回逐字校阅的结果,李本与世堂德本两者字数相等。偶有出入,不是出于增删或校订。”[14]已是言之甚明。
天津古籍出版社版《李卓吾先生批点西游记》
综此三者,是知“世堂德本”为“李评本”的底本,乃无可怀疑。
4
“李评本”批评《西游记》的主旨
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,由于是叶昼托名李贽批评的产物,因而长期以来,少有研究者对其批评的主旨、成就、特点等进行关注。13年前的2000年,我于《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》一文中,虽然对存在于明代小说批评中的这种托名批评现象,首次进行了鸟瞰式的观照,其中也涉及到了叶昼的托伪批评,但所论却甚为有限。而且,对叶昼批评《西游记》的主旨,因篇幅所限,也无只字相及。
作为一位托名批评家,叶昼的小说批评理论是堪值总结与讨论的,而其于《西游记》批评的主旨,即为其中之一。叶昼对《西游记》的批评,就其形式而言,主要有两种,一为文中小字注,二即回末评(以“总批”二字标明),而后者又为其关键之所在。
后者的回末评,亦即“总批”,一般为一回一批,但也有例外的,如第20回之末即没有“总批”,第23回则于“总批”之外又有一则“又批”,这种情况实际上是进行了两次回末评,因第一次的“总批”言犹未尽,故以“又批”的形式再作补充。虽然如此,这种两次“总批”的比例在全书中却是极小的。
上海古籍出版社版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
小字注与回末评的内容,综而观之,所反映的即为叶昼对《西游记》批评之主旨。叶昼对《西游记》批评的主旨,要而言之,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:其一是对《西游记》宗旨的揭示;其二是借批评以抒发对社会现实的看法;其三即对《西游记》艺术的称道;其四为对佛道思想的宣扬。
而在这四者之中,前二者又为叶昼批评《西游记》主旨的重点所在。为便于对此之认识,请先看第一回的回末之评:
读《西游记》者,不知作者宗旨,定作戏论,余为一一拈出,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。即如第一回有无限妙处,若得其意,胜如罄翻一大藏了也。篇中云“释厄传”,见此己读之可释厄也。若读了《西游》厄仍不释,却不辜负了《西游记》么?何以言释厄?只是能解脱便是。……见得人不为圣贤,即为禽兽。今既登王入圣,便不为禽兽了,所以不入飞鸟之丛,不从走兽之类也。人何可不为圣贤而甘为禽兽呢?……又曰“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,更无一个为身命者”。已是明白说了也。余不必多为注脚,读者须自知之。[15]
在这段“总批”文字中,叶昼首先是和盘托出了其批评《西游记》的动机与目的:“读《西游记》者,不知作者宗旨,定作戏论,余为一一拈出,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。”不仅希望读者能明白作者苦心经营的《西游记》之“宗旨”,而且还要在批评中把属于作者之“宗旨”者,“一一拈出”,认为只有这样作,才不至于“埋没了作者之意”。
此则表明,对作者创作《西游记》“宗旨”之揭示,即成为了叶昼批评《西游记》主旨的一项重要内容。而“见得人不为圣贤,即为禽兽”云云,则涉及的是叶昼对当时社会的看法,正因此,他才特地引了小说中“世人都是为名为利之徒,更无一个为身命者”之原文,用以加深读者对其看法的印象。最后则以“已是明白说了也。余不必多为注脚,读者须自知之”的断语作结,以收束全篇。类此者,另有第十四回、第十六回、第十九回的“总批”等。
借小说批评以抒发对社会现实的看法,在一部“李评本”《西游记》的“总批”中,其例乃甚多。如第二回“总批”之“样样不学,只学长生。猴且如此,而况人乎?……酒色财气,俱短生之术也,世人有谁能离此四者乎?”,即属此类,前者是对人间求生长不老之术者的讽刺,后者则是对终日不离“酒色财气”者的一种鞭挞。
又如“世上只有自在好”(第六回“总批”),“刘太保是个爽直之人,比那等吃素而欺心者天地悬隔”(第十三回“总批”),“世上以功为罪,以德为仇,比比而是”(第二十七回“总批”),“世上有哪一个不在老婆处点卯的”(第三十一回“总批”)等等,就都属于批评者对社会现实乃至对人生认识的抒写,其中虽然不乏抑喻的成份,但总的说来是具有其极积的一面的。
对《西游记》艺术进行批评,为“李评本《西游记》所占篇幅之最多者,且小字注与回末评两种形式均存在。《西游记》的艺术,最为时人与后人所称道者,主要表现在人物、情节、语言三个方面,而人物与情节又为其重中之重。叶昼对《西游记》艺术的批评,即重在人物与情节两个方面,且均具有笔墨省净、用语简洁等特点。
先看对人物的批点。如第二十三回的“总批”:“描画八戒贪色处妙绝,只三个不要栽我,还从众计较,便画出无限不可画处。”这是对八戒人物描写的称赞,认为“画出无限不可画处”者,即为“描画八戒贪色处妙绝”的真谛之所在。又如第三十二回的“总批”:“描绘孙行者顽处,猪八戒呆处,令人绝例。化工笔也。”
而在人物描写方面,批评者还曾指出其之不足处,并陈之以己见以供读者参考,这是颇值注意的。如第十八回“高老庄”故事之末的“总批”为:“真是一对好夫妻,毕竟老婆强似老公。……行者妆女儿处尚少描画,若能设身做出夫妻模样,更当令人绝倒。”认为对“行者妆女儿处”的描写有欠逼真,因而建议应“设身做出夫妻模样”,若如此,则“更当令人绝倒”,实属见解独到。
又如第三十八回的“总批”:“描画行者耍处,八戒笨处,咄咄欲真,传神手也。”既称作者为“传神手”,则其笔下的人物描写就自然是生动传神。仅此四例,即可窥见批评者艺术修养之一斑。
再看对情节之评论。如第十一回的“总批”:“此回最为奇幻。刘全、李翠莲、相公、相婆俱从笔端幻出,殊为赅异。而贯穿傅奕、萧瑀事,成为妙合。”这是对“唐太宗魂游地府”情节的赞许。又如第二十回的“总评”:“一班趣人作伴,老和尚也不寂寞。何物文人,幻笔乃尔!”这是对“五庄观”故事之情节的首肯,其中“幻笔乃尔”四字,极为省净。
又如第三十三回的“总批”:“说到装天处令人绝倒,何物文人,奇幻至此!”以及第三十四的“总批”:“唐僧化虎,白马变龙,都是文心极灵极妙,文笔极奇极幻处。做举子业的秀才,如何有此?有此亦为龙虎矣。○或戏曰:变老虎是和尚家衣钵,有甚奇处?为之绝倒。”
这四例“总批”,均重在一个“奇”,是叶昼对《西游记》情节善于变化、《西游记》作者想象丰富等特点的高度颂扬。在一部“朱评本”的“总批”(小字注也多此类评点)中,类此者不胜枚举,若综而观之,即构成了一部特色独具的“《西游记艺术论》”。
凤凰出版社版《李卓吾批本西游记》
在《西游记题辞》一文中,袁于令曾如是写道:“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,玄门修炼之道。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,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处引而伸之,何境地不通?何道不洽?”由此不难看出,认为“三教已括于一部”者,是袁于令对《西游记》的一种综合认识,即其主张从“三教合一”的角度去读《西游记》。
而“李评本”之于《西游记》的批评,亦正是与此大相关联的,其中,又尤以对佛道之宣扬不遗馀力。众所周知,一部百回本《西游记》,主要是在佛道中讨生活,因而于佛道的描写乃特多,而“李评本”的批评,亦属如此,如第八回、第十二回、第三十五回、第九十回等之“总评”,即皆为其例。请看第三十六回的“总批”:
说月处大须着眼。○行者、沙僧之语,人易知道。最妙是八戒二语,人容易忽略。特拈出之。八戒之语曰:‘他都伶俐修来福,我自愚痴积下缘。’直说因果,乃大乘之言,非玄门小小修炼已也。着眼,着眼[16]
其中的“乃大乘之言”,是指猪八戒之所语,具有“直说因果”的特性,为大乘佛法的内容之一。而第四十四回的“总批”,则是集佛道儒“三教合一”而进行的:“僧也不要灭道,道也不要灭僧,只要做和尚便做个真正和尚,做道士便做个真正道士,自然各有好处。尝说真正儒者决不以二氏为异端也,噫,可与语此者谁乎?”
此所反映的,即为批评者叶昼“三教合一”的认识观。由此看来,叶昼与袁于令之于《西游记》“三教合一”的认识,乃是甚为扣合的。
[1]王辉斌《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》,载《南昌大学学报》2000年2期。第85页—90页。
[2]前者见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第105页,后者见朱一玄编《明清小说资料选编》第428页。
[3]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《明容与堂刻水浒传》本之回评,多有用“秃翁曰”、“李秃翁曰”者,以表明其回评乃李贽所为,其实,容与堂《水浒传》中之“李贽批评”,乃皆为叶昼托李贽之名批评的结果,对此,拙著《四大奇书研究》第三编《李贽批评<水浒>的真伪》(第199页—212页)一文乃有详考,可参看。该书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出版。
[4]孙楷第《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》卷四《明清部三·灵怪类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。第105页。
[5]傅惜华《明代传奇全目》卷二,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。第161页
[6]孙楷第《中国通俗小说书目》卷二,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。第50页。
[7]张岱《张岱诗文集》卷二《张子诗粃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。第58页。
[8]王重民《中国善本书提要》之“子部·小说类”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。第420页。
[9]汪本柯《续刻李氏书序》,《焚书·续焚书》附录,岳麓书社1990年版。第415页。
[10]钱希言《戏瑕》卷三,朱一玄等编《水浒传资料汇编》,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。第151页。
[11]关于李贽评点《水浒传》之实况,拙著《四大奇书》第三编《李贽批评<水浒>的真伪》(第199页—212页)、第四编《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》(第223页—235页)二文均有详考,可参看。该书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出版。
[12]以上所言,可具体参见拙作《<西游记>祖本新探》一文,载《宁夏大学学报》1993年1期。第58页—62页。
[13]关于查望所藏或所刻大略堂古本《西游释厄传》,具体参见拙作《汪象旭与“西湖文人集团”——<西游记>祖本之“大略堂”古本再探讨》一文,载《山西师范大学学报》2012年6期,第96页——100页。
[14]徐朔方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前言》,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。第5页。
[15]吴承恩著、李卓吾评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第一回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。第14页。
[16]吴承恩著、李卓吾评《李卓吾评本西游记》第三十六回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。第483页。
《四大奇书探究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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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原载黄山书社2014年版《四大奇书探究》,经作者授权刊发,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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